24. 亲历美国之音(1—2)

  陈燕妮(原载《美洲文汇周刊》第一九五期)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份我搭机前往华盛顿,当时的美国飞机还远不象今天这样能深远地引起大众风声鹤唳,那一时期的前后半年多时间里我正在制作一个系列电视访谈的先期预访,但在我内心深处,华盛顿此行还怀揣了纯粹的一件私事。

  我这私事,事关美国之音。

  我最先将“美国之音”四字连读已经忘了是不是确实在我自己少年甚至更早时期,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年代,“美国之音”四个字在自一九四九年之后就推崇抗美理念的中国意指罄竹难书的罪孽。而且那时候的美国乃至美国之音对很多中国人而言还处于真实形状万般模糊阶段,并正在中国大地历经于孤寂中试探哪怕微弱共鸣的过渡。

  我读大学的时候,和我同住一个寝室、来自陕西咸阳的女生周某竟然说她的父亲是因为偷听美国之音而被从天津贬往咸阳落户的。叫做周某这女孩的长相虽具有广义测量上的中等,但在我们那个无甚名气的工科院校仍在划水准之内。周爱学上海话,据纯粹沪上人等私下评价已到了乱真地步。与此同时,在我的北京耳朵听来,她的北京话也可乱真,因此,在大学生活的那几年她一般而言希望别人能对她产生出身城市或上海或北京的误会,她当然不喜欢咸阳。

  这根希望出现"出身城市误会"的内心神经,我不知道她在和我分别后持续携带了多久,但听一耳朵美国之音就能让一个家庭走入人造误会,也真够规格了。

  那个年代,神秘兮兮的短波是相当能满足部分知欲旺盛中国人严重好奇的,虽然最终没能造成出身城市的转换,但我必须坦承我自己也是听过美国之音的,而且也还听过不短时间的“莫斯科广播电台”。我记得这些电台空中声音的腔调在那时听来具有如出一辄的缓慢和怪异,给人一种果真来自异邦的新奇。

  异邦,那则是比短波更加神秘到极致的玩艺。

  如今,在信息成灾的年代里怀想当年的这些“敌台”当年的播音内容,记忆的主体已不复存在,这也令我对它们究竟是否对我的灵魂进行过荼毒而将信将疑。

  对比度因时空延展而被中和,使得黑白两色的醒目面目全非。

  美国之音是在1942年诞生的,值得瞩目的是诞生伊始就设有中文部,由此,该台对华人方面的肃穆可想而知。令人更有些意外的是,最近十年来随着冷战的结束,美国之音的中文部甚至还扩大了编制,具体地说是从五十多人扩大到八十多人。

  美国之音中文部雇员目前的大部分员工都来自中国大陆。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也是美国之音的办台理念,他们希望自己各外语部播音员的母语都来自广播区域。

  在每天的波音方面,美国之音中文节目也一直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更动,目前每天播音14小时,其中普通话12小时,广东话2小时。

  在本节最后简明地概说美国之音的状况时我有些感慨,觉得时间带有即兴的揶揄,不期然地把我揶揄了,我忽略和赘述了的,甚至与山峰的叠嶂和河流的走向相关。

  1942至2002,正好一个花甲。

  我和美国之音中文部“来自广播区域”中的部分人颇有联络,关系良好,如此等等始作俑者其实来自一次现场节目。

  第一次和美国之音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往来感受舒适,那一次是上他们的一个现场文艺节目,特点是需要接受听众现场致电问话,据知滞留在美不少文化玩者都曾在此节目中现身。那一次我拿着美国之音方面给出的机票在浩瀚的美国国土之上辗转三次换机、颇为劳顿地飞往华盛顿,之所以如此频繁换机是因为对方为我买下的是廉价机票,六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必须每两个小时来一次落地停顿。虽如此,一路上我甚至还有些为美国之音的如此安排暗自高兴,因为这无疑表明从属于美国政府的对方并非处处对联邦公币挥霍无度。

  在华盛顿参与节目的那两个夜晚我是在距离美国之音总部仅两、三百米远的假日酒店住下的,节目编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第二天会在酒店大厅里等我,事情的所有前期也就完成了。

  这一夜我没敢太走,早就听说华盛顿人在夜里齐心协力地把整个城市留给黑人。

  第二天,如约下到大厅,果然已经有人在等,在后来的两、三百米前往电台总部的路途当中,我迅速知道对方也来自北京,甚至我们之间还有着共同的两个熟人。

  美国之音总部位于华盛顿独立大道三百号,后面的楼是美国教育部,对面的倾斜方向是美国新闻总署,上得楼去我们在接待我的节目编辑办公桌边稍坐了片刻,我恰巧不幸被邻座的一位男编辑兴奋莫名地错指成某武侠书作者,看著对方眼中明亮的误认之光,我更正得有些讪讪的样子。

  我知道美国政府是禁止美国之音的播音资料在美国本土传播的,理由是美国之音具备政府财务背景,如果让有此背景的传播机构加入新闻业界整体运作,必定出现资源等方面的不公平竞争。

  仔细一想觉得这样安排挺有道理,为新闻的劳作,当然也是有资源的。

  在美国之音工作人员的《工作手册》封底印着这样的字眼:“美国之音代表美国,而不代表美国社会中某一个阶层……”看到这样字句的时候,我油然想到我咸阳同学那些年和我共处一室的神态,这样一个位于华盛顿独立大道的机构和中国的陕西咸阳存在脉络连接,也真神了。

  我在后来参与节目播音的时段当中状态有些含糊,那其实的确因为我正在被分神,因为在播音间我的位置前方当时正大摆着两台电视机分别播放美国三大电视网之两网的新闻即时节目。我只记得我们这个节目接听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来自广东的某男听众做如此问:“你是不是一个接受了共产党钱而在美国办报纸的人?是不是他们让你怎样说你就得怎样说?”

  当时,我看到我刚刚认识的编辑朋友似乎有些着火,挥手像是在示意让这个问题滑过去,我赶紧拦住了他。

  我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任何私人在美国办报都具有相当的风险和难处,这里所说的困难主要来自财务层面,我们的报纸从最初到现在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艰难,有时候这些困难直接威胁着报纸能不能生存下去。从这样一个生存与否的角度而言,一切能让我们生存的帮助我当然接纳不讳,也从生存与否的角度而言,我在等候政治献金。”

  我看见我的黑夜在暮色中行走却显现淡色,我听见金属收音器材将我的坦白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