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用收音机听那动人的……

  【作者:穆 阑】

  从小学到大学的日子都是守着收音机度过的。或者说,是收音机伴着我度过的。通过收音机了解了许许多多大人甚至老师那里完全听不到的东西,知道了音乐和朗诵,熟悉了戏曲和曲艺,更要紧的是,和一些声音达成了默契。

  在很长的一段时期,我能十分迅速地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里辨别出每一位播音员的声音:方明,丁然,常亮,葛兰,钟瑞……每次听新闻的”余兴”就是一定要听一听最后的”这次节目是由某某某、某某某为您播送的”,也常常为自己的猜测屡试不爽而自鸣得意。在电影院里,我能一看片头就知道那是不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作品–这往往只要听电影里的第一个人声,甚至,只看字幕的风格就能知道——而如果那确实是上译厂的作品,包括配角在内的绝大部分配音演员的名字都能通过他们的声音表演顺利叫出。后来有一阵子又迷恋上了北京人艺,这种对人声的兴趣又转到了猜人艺的演员名上,可惜的是电台播放的人艺话剧太少,人艺本身又远在北京,这项自娱活动并没有像上面说的两项一样进行下去。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能在一些广播剧里很成功地辨认出我最熟悉的那些人艺演员来。

  我昨天又买了一张号称是“经典译制影片”的《王子复仇记》VCD,但回家一放,果然又不是当年孙道临译配的版本。这种混合着沮丧和滑稽的心情真是难以表述。今天声音艺术的式微是不是从某方面证明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些声音,人们不再有余裕去体会那些声音,人们甚至已经几乎没有空闲去回味那些声音了呢?是的,听那些声音的时代已经彻底地离我们远去了。现在我们身处的甚至已经不是电视机主宰我们的业余时间的时代,能静下心来翻一翻书本更是几乎不可能,那除了忙碌还是忙碌的庸俗(决不含贬义)生活,那无所不包的互联网,那声色犬马的花花世界,把我们包裹得水泄不通,就像辛晓琪在那首歌里唱的:“……无处可逃”。但我还是明明白白地记得那个迷恋人声的年代,那个人的说话声居然可以精彩到让人迷恋的年代,那个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知晓邱岳峰和李梓的年代,那个每时每刻从每个窗口飘出来刘兰芳、袁阔成,或者张家声、瞿弦和、孙敬修、王洪生……的声音的年代。张家声,瞿弦和,多么好的名字,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为发出那带着些神秘的声音而生的。在我经常去的一个关于曲艺的网络论坛,有一位网友说起自己“听”评书《杨家将》的经验:“那时候家里不让看电视,我零七八碎地知道田连元说的《杨家将》都是同学转述的。我们放学后推着自行车回家,走40分钟,正好把头天的书讲完。连牤牛阵寇准那怯口都是同学学给我听的,所以我脑子里的田连元就是我那位亲爱的同学!!”我看到这个贴子后回忆起了很多很多自己听刘兰芳和田连元的《杨家将》的细节,一时间心魂荡漾,不知身在何方。

  说起来现在的孩子会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又是些多么珍贵的记忆。比如小学时候每天中午匆匆赶回家去就为听一听前一天晚上说过的书的重播,比如有一次实在赶不及了就站在别人家的窗外听了小半回书。(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回书是说杨六郎上山拜会岳胜,前回书说到杨六郎钻过刀枪林,来到一口大锅前,然后就“且听下回分解”了,到说下一回的时候,大概是正好有事没有听,所以第二天一上午火急火燎地等下课,好回去听书。好容易盼到中午放学,走进我家后门,一户邻居的收音机里刘兰芳在说:“六郎一个小燕钻天……”我的心一下子放进了肚子里,步子也再也迈不开了,于是乖乖地站在那里一直听到六郎和岳胜打起来才上楼回家。)比如中学时候人手一册的《我爱祖国语言美》,几个有同样爱好的小伙伴每天放学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个刚买了录音机的同学家里把自己的朗诵录在磁带上,比如和好朋友为殷之光或者童自荣可以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一连几天互不理睬……

  多么可爱的少年时代。 我刚刚写下来了一些名字,他们的声音彼此是那么地不同,只不过由于我在同样的时间段里听到过它们而把他们也归并为同类了。

  年前在旧书店里淘到一本马识途的《清江壮歌》,看到糊着牛皮纸的封面上“清江壮歌”四个字,耳边立时回响起曹灿那潇洒澹泊的朗诵:“清江之水浪滔滔,壮士横眉歌且啸。”《清江壮歌》听过两次,一次是中央台曹灿播的,一次是上海台郭冰播的,都是播故事的好手。但也许是“第一次”的记忆尤其深刻,也或许是小说播音确实有高下之别,我对曹灿的播音至今印象深刻,尽管我听它的时候只不过小学一二年级吧。我无法忘记曹灿喜欢给贺国威的话里加上一些停顿的处理。“我……洗耳恭听。”,“我……绝食了。”。这些省略号是郭冰的播音里没有的,也是马识途的书里没有的,但是,加上了,显出特别的沉着和大无畏来。侯宝林曾经说,舞台上的相声表演有很多语音语调是相声脚本里无法提供的,以此言观之,播音、配音、朗诵、讲故事,等等,概莫能外。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重新翻阅《清江壮歌》几乎无法卒读,但是贺国威那自信沉着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令我一次又一次莫名地感动。

  类似的经验还在听广播连续剧《特殊巡官》和读它的底本,小说《特殊身份的警官》的对比中遭遇过。在另一个网络论坛,我发现了一些与我有着同样的声音记忆的朋友。其中一位写道:小的时候,电视还是奢侈品,家里没有。姐姐和我整天守着那台收录机,最喜欢中央台的《电影录音剪辑》。听多了,不知道谁是派克,谁是阿兰·德龙,也不知道高仓健长什么样子,可是能从十几个人声中准确地辨出这个是邱岳峰、毕克、尚华、于鼎、乔榛、童自荣,那个是赵慎之、李梓、丁建华或者刘广宁。录了好多盘磁带,最喜欢的邱岳峰和童自荣还做了专辑。

  我小时候,大多数电影也是这样“听”来的。“听”电影,除了欣赏演员的声音表演所得到的乐趣之外,还能充分感受想象,体验想象。因为关于一部电影,录音剪辑能提供给我的只有声音,所以每当在收音机前凝神细听的时候,总要想方设法,调动一切想象力,把头脑里的画面描绘得尽可能地切合那些声音。有趣的是,那些想象出来的画面一经成形就仿佛永远成形了,即使后来重新听它,即使后来的后来真正看到了那真实的画面,也不会随意更改最初时候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一幅。《叶塞尼亚》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在“听”它的时候,我只见过女主演的一张剧照,而我就凭着这一张剧照和自己的想象把这部电影听了无数遍,直到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从电视里看到这部电影。毫不夸张地说,那一次看《叶塞尼亚》的失望是难以言传的。我一下子无法接受的是,路易莎原来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漂亮——并不是说完全不像刘广宁的声音塑造出来的那个千娇百媚的贵族小姐,而是完全不像我通过刘广宁的声音在头脑里幻化出来的那个完美的娇弱的精灵般的女孩子,而奥斯瓦尔多其实也没有乔榛的声音表现得那么风流倜傥。

  同样地,在听录音多年以后看《简·爱》,《爱德华大夫》,《人世间》等片子的时候,我也感受过类似的遗憾。因为这个,我至今没有看过电影《追捕》,尽管买原版配音的电影VCD也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始终认为真正的杜丘开飞机的镜头绝对不会比我想象出来的好,更不用说最后生死较量,”从这儿跳下去”那一节了。拉杂写来,

  仿佛手捧着一台收音机一路在调台,吱吱嘎嘎地,在耳轮边一路也幻出了许多影子一般的声音,那些声音的主人,有不少已经作古了,还健在的,也已经退出了人们的听力所及之处,远了,远了,仿佛中央台的《电影录音剪辑》播过的法国电影《虎口脱险》的最后旁白:“飞远了,听不见了。”我还能记得那是曹山的声音。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有些声音,越是遥远,越是清晰。声音的主人,无论长幼,无论现在人间

  还是天堂,都已经在那些声音里永恒。